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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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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子

回至仇府將展柔送回了房後,桓白便轉過那九曲回廊進了仇萬秉的書房。

他執燈走到桌前,卻見那兩幅字已然被潑了墨,再一看,卻發現那墨跡應是有意為之,兩幅字只剩下了“寒、烏、南、有、之”五字。

桓白將那五個字反反覆覆地念著。

寒、烏、南、有、之。

寒烏。

南有之。

忽然,桓白眼中閃過一道光,似是想起了什麽,而後快步走向那盤殘棋,落下那最後一子,沿著密道階梯走下,那日匆忙中看見的八卦圖再次出現於眼前。

桓白先撫過那面石壁,之後便仔細摸索著離卦上的“南”字。掌心忽覺被什麽東西咯了一下,湊近去看,原來是那“南”中的一點。他將那一點向內一推,便聽見似是有機關開啟的聲音,隨後便見那八卦圖正中的太極緩緩從石壁中凸出。近前一看,那太極分明是個內裏中空的石盒,其間放著一疊奏章。

桓白將那奏章取出,借著密室燈火看了去,眉頭漸漸緊蹙。神色中幾分恍然,幾分疑惑,看罷便將那奏章放入袖中,出了密道,取回了那一子,隨後將那桌上的兩幅字和鐘玉墨寶卷好帶出了書房。

兩日後,押解仇萬秉回京的欽差隊伍啟程北歸。

桓白登上馬車,卻見展柔已坐在了車內。車裏實在狹小,展柔只又向外讓了一讓,待桓白坐下後便道:“況統領的傷勢如何了?”

“無妨,只是動了筋骨,將養些時日就好了。”

一日前,況甫寧失足從客棧樓梯滾下摔了腿,回京的行程也便耽擱了一日,展柔的欽差馬車也只好讓給了傷員。況甫寧再三推卻,最終還是被桓白命人扔了上去。

逼仄的車廂,潮熱的空氣,直教人難耐非常。才剛出承陽門走了半裏路,展柔便掀了一角簾子看窗外沿途的竹林掩映,半晌又放下簾子,輕輕嘆了口氣。

“不舒服麽?”

展柔搖搖頭:“只是想到越州景致屬實宜人,如今一走,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這江南好風光了。”

桓白握住她的手朝自己輕輕一拉,攬過她的肩。

“若你愛這江南風景,不如待將仇萬秉押解回京,濯清樓一案塵埃落定後,你我便辭官。我帶你來越州,擇一處好居所,像我大哥和阿萱姐那般過快活日子。”

展柔將手抽出,坐直了身子,又向後退了一退,並不答他的話,只又道:“眼下雖已查明臨江府三人的罪責,但這濯清樓是交由工部郭柏謙親自督辦的,想必他也脫不了幹系,可如今……”

“不急,他逃不了。”

展柔見桓白如此說,便也不再多問。

行至傍晚時分,隊伍已至越州北境與鎮州渚南府相鄰的潯清府界,桓白命隊伍停下尋了處驛站休息,待隊伍安置妥當後,桓白便進了況甫寧的房間,說要看望況統領的傷勢,不許人打擾。

春末夏初,最是氣候多變,白日裏還是暖熱和煦,入夜卻又起了風,淅淅瀝瀝滴落微雨。一陣腳步輕輕落在樓閣木板之上,絲毫未有聲響,疾風般的身形看得出是有一身好武藝,一瞬飄影便進了一間未點燈的屋子。

那黑影一進屋便徑直走到書桌前將一只錦盒打開,待要將那盒中之物取出時,四周卻忽的亮了起來,那黑影的輪廓便被勾勒在書桌後的白墻之上。黑影猛然一擡頭,卻被點燃的燭火晃了眼,便只立即用手一擋,欲要沖向屋外,卻才發覺那並非一點燭火,而是將大門死死堵住的數十支火把。

黑影向後退了一步,扶著桌角,半晌,才開口向那火把擁著的一人道:“大人是何時知曉的?”

桓白揮手命身側的撫寧司護衛將火把向後撤了撤,隨即轉眼看向那黑影。

“我也想知道,荀副統領這麽晚了在本官的屋中做什麽?”

桓白走到桌前,拿起那錦盒。

“哦……想是荀副統領覺得我這錦盒做得精巧,便想看上一看。不過也真是不巧,這錦盒卻並非荀副統領中意的那個。”

說罷,桓白便將那錦盒中的一疊紙取出引燃,一角星火起,紙卷瞬間化為灰燼。

“若說我是怎樣知曉的,還要多虧況統領。”

桓白又繞至荀牧身前,緩緩開口:“況統領那日說起鄢舞山的彌蕊草時,我才想起,荀副統領出身蒼南荀家。荀家,越州四大世家之一,數代經商,富可敵國,尤專木造水利之工,可縱使如此也逃不脫這自古以來重農抑商的根本。”

“承蒙先帝開明,設下恩科,準商家子弟科舉入仕,你荀家這才出了一個舉人,也就是你的父親荀徵。可你父親卻無意仕途,這秀才也不過是為了圓你祖父晚年的一個願才考得,待你祖父去世後,你父親便回了蒼南,作為荀家長房繼承了荀家家業。”

“你荀家數代本分經商,且多行善事,所以雖處這商道,卻也得蒼南甚至整個越州百姓敬重。可荀徵偏卻貪心不足,便與那同年中舉人的同鄉,後來做了工部尚書的郭柏謙勾結。”

“這些年來,越州各項木造水利幾乎都由你荀家一力承擔,而這其中有多少虧空,有多少謀私,想必只有你荀家和郭柏謙清楚。對了,還有李房翎,他應是郭柏謙和你荀家之間傳信的人,雖不過是個傳信的,卻也多少知曉你們之間的勾當。”

桓白頓了一頓,蹲下身,將那地上的灰燼拾起,灑在桌上:“濯清樓一案,京都的人以為拿了我大哥便能將此事了結,將人禍變成天災。可人算不如天算,最終把自己算了進去。在臨江府,我已幫你解決了李房翎,眼下若說還有什麽能威脅到荀家和郭柏謙的,便只有那錦盒中李房翎和荀徵的密信了。”

荀牧聽得這一番話,只冷眼看向桓白:“那下官便再問一句,大人是如何知曉的這般清楚?”

桓白對他搖搖頭,拍著他的肩說:“你只用知道,如今荀家和郭柏謙已無退路便足矣。”

“那可未必。”

荀牧撥開桓白的手,吹了聲口哨,一時便見數十個黑衣人從屋頂破洞而下。荀牧抽出腰間的劍便要向桓白刺去,卻見桓白一手用那桌上錦盒一擋,一手已拔出身側一個護衛的劍。

黑衣人與撫寧司護衛見這二人刀光劍影,星火迸裂,便也互相廝殺起來,登時一片混亂。桓白與荀牧兩人連過數招卻依然僵持不下。一個黑衣人沖到荀牧身邊,拽住他低聲道:“公子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快走!”荀牧便隨了那黑衣人躍出屋頂而去,其餘黑衣人便也皆停了手撤出了驛站。

展柔方才已在屋中歇下,後來聽得屋外的聲響便喚來餘下的護衛讓他們去幫忙,自己則去了關押仇萬秉的屋子以防不備。如今見那些黑衣人已然撤走,便在安排好看守的人後趕去桓白屋中。

如今屋中只有桓白一人,展柔環顧一圈卻只見一片淩亂。屋頂破了洞,淅瀝微雨滴落於地板之上,桓白坐在書桌前,毫無半分憂色。

“你來了。”

“怎麽回事?”

桓白起身將房門關上,牽了展柔坐到幾榻之上,倒了一杯水遞給她。

“如你所見。”

“況甫寧受傷是假,誘荀牧現身是真。”

展柔不接水杯,只望著桓白。

桓白拉過展柔的手,將那水杯放入她手中:“展大人真是我桓白的知心人。”

“況甫寧已不在此處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讓他帶走了錦盒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雖信得過況統領,可一路上或有兇險也未可知。”

桓白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,喝了一口,緩緩道:“在臨江多留的一天可不是白留的。渚南府知府祁高煦是我的至交,我已送信讓他派兵前往此處接應,況甫寧不會有事。”

聽得這話,展柔才松了一口氣,轉念一想,卻又問道:“那你是如何得知荀牧有問題?”

桓白不答反問:“依大人所見,你覺得我們這趟臨江府之行可還順利?濯清樓一案可還查得順利?”

展柔凝神半晌後帶著些疑惑說:“看似困難重重,實則不然。”

“而這關鍵便在仇萬秉。”

“仇萬秉?”

“我們第一天到臨江府,他便邀我去望海亭,給我立了下馬威,後來又再三攔阻。可如今細細想來,仇萬秉看似諸多阻攔,卻並未動真格,甚或是我從密室救出阿萱姐和小梔也是他有意為之,而他的目的就是希望我看到那密室中的石壁。”

“石壁?”

“那日仇萬秉要我去他書房取些東西替他保管,卻發現了他留下的線索,也便發現了那密道石壁之上八卦圖的玄機,其中藏著的是仇萬秉彈劾工部尚書郭柏謙的奏章。因荀牧的出身和李房翎的密信懷疑荀牧不假,可讓我真正確認他有問題的還是仇萬秉的那本奏章。”

“那這濯清樓……”展柔頓時眼神一亮卻摻了幾分疑慮,“所以,仇萬秉只是一把刀?”

“你不是問仇萬秉如此受臨江百姓擁戴,為何卻在這濯清樓上犯錯麽?當時我也很困惑,可現在,這個問題似乎容易了許多。正如你所說,他是一把刀,只是這持刀者我卻也看不清。”

展柔盯著那手中杯,將它反覆摩挲,直至杯身已泛起微熱。

行於世間十九年,到如今才看得真切,是非善惡、黑白曲直原不似自己以為的那般清白分明。

桓白覆上她的手,柔聲道:“不早了,回去休息吧,明日到了京都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呢。”說罷便起了身,將她扶起。

走到門口,展柔卻又轉身,指了指那屋頂上的洞。

桓白笑道:“人家都說屋漏偏逢連夜雨,如今落在我這屋中的卻非愁雨,而是喜雨。”

“喜雨?”

“阿柔知我之喜。”

不等展柔開口,桓白便扶她出門將她送回了房。

雨落一夜,展柔便聽了一夜雨,桓白便看了一夜雨。

綿綿密密的細雨拉扯著一人不斷的思緒,浸潤著一人泛起的漣漪。

***

熙和二十年四月初一,濯清樓結案,仇萬秉被收押金崖獄,徒刑三年,郭柏謙及族人流放梧州,荀牧於逃亡兩日後在越州富陽府溧縣被抓獲,徒刑兩年,荀家被抄。

“仇萬秉!”

一只青釉菊瓣瓶應聲重重碎裂於地。

屋內已是一片狼藉,只見一人轟然軟倒在地,靠著幾案才勉強坐起了身。只是那人眼中卻燒著熊熊烈火,表情極是猙獰,神色中卻透著絕望無力,嘴裏喃喃念著什麽卻聽不清楚。

蕭玠穿過狼藉,坐到那人身旁,扶上他的肩,半晌開口道:“五哥,如今還未到絕路,勿要傷了身子才好。”

蕭玨冷笑一聲,隨即道:“未到絕路?未到絕路!郭家流放,荀家被抄,多年來的經營付諸東流,如今我拿什麽去鬥,拿什麽去爭?!”他頓了一頓,登時坐直了身子,厲聲道,“好他個仇萬秉,枉我當年一力保舉他去了蒼南,卻不想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!”

“五哥一片真心待他,他卻不懂得知恩圖報,當真是忘恩負義!”

蕭玨卻忽而轉了語氣道:“不……定是有人搞鬼,將仇萬秉安插在了我身邊。太子、老四、老八、老十……定是他們其中之一。”他轉眼看向蕭玠問道,“七弟,你說會是誰?”

“仇萬秉雖曾在京都做過幾年知府,誰不知道他最是個清正之人,不過卻也最是狡猾,周旋官場幾年卻從不與人深交。五哥當年不也正是看重了他這一點好處,才欲將他收為己用麽?”

聽了這話,蕭玨仔細一想,確如蕭玠所說。仇萬秉在京都做知府的那幾年便是一把剛剛開了鋒的利刃,得罪了不少朝中大臣。許多人早已對他起了殺心,當年若非自己救了他,他早就作了刀下亡魂,又如何能逃了京都,去了蒼南。

那會是誰呢?

蕭玨眼中忽而一閃,方才的絕望無力已然消散,如今湧上眉間的卻是幾分喜色。

“七弟,你剛剛說未到絕路。”蕭玨扶著幾案站起身來,“是未到絕路,郭家和荀家雖沒了,我那流水一樣的銀子卻也不是白花的。”

“五哥,你是說……寧州?”蕭玠不可置信道。

蕭玨點了點頭。

“既不是他們,那便是他。”

他凝神望著那腰間系著的象征他皇子身份的金魚符,眉間的那分喜轉而便化作眼中的狠和絕。

“不可,五哥!這可是……可是掉腦袋的罪!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,想想……”

蕭玨撇開蕭玠的手,向前走了一步,打斷他的話:“寧州是我最後的籌碼,他既從一開始就未信過我,如今又對郭家和荀家開了刀。我若不狠下心,他的刀指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寧州,就是我!”說罷又轉過身去,“七弟,我知道你是為我好,這麽多年你對五哥如何,五哥都看在眼裏,放心,五哥不會牽累你。”

“五哥……臣弟……”蕭玠眼眶忽然一酸。

“也唯有你一直記著五哥,這些年若非七弟,五哥怕也是撐不下去。既已至此,便搏上最後一回,縱是搭上了我這條命,也在所不惜。”

***

金崖獄位於京都城西昭德坊內,那裏是關押下獄之臣的地方。

手銬和腳鐐是用重鐵打制而成的,不多時便在肌膚上磨出了紅色印痕,溢出血色,仇萬秉卻絲毫不覺得痛,只跟著獄卒走過那一間間牢房。

雖已入夏,獄中卻仍十分陰寒,白日裏也需得點燈才能視物如常。仇萬秉分明看見,當獄卒經過牢房時,那些囚徒眼中閃過的期待,卻只在一瞬之後旋即消散,覆歸一潭死寂。

大盛刑罰分為“笞、杖、徒、流、死”五類,除流放與死刑之外,最重不過徒刑,而這金崖獄中關押的臣子雖罪不至死,卻也是犯下極重之罪。不流放是因他們都曾對國有功,先帝愛才惜才,便立下了規矩,給這些罪臣機會,出了金崖獄還能從頭來過。

那些暗淡眼神之後蓬首垢面的囚徒也曾春風得意馬蹄疾,也曾懷那滄海鴻鵠志,也曾於那朝堂之上笑傲風雲,也曾受那黎民百姓的敬重愛戴,只是最終卻淪落成這獄中犯,階下囚。

獄卒將牢房落了鎖便離開了,四下靜謐,只聽得見從暗處傳來的嘆息,嘆息中又斷續飄來低吟甚或是哀嚎,但更多的還是寂靜。

仇萬秉只聽得見這寂靜,在屬於他的寂靜裏沒有半分嘈雜。

他閉著眼靜靜坐在那同樣四四方方的牢房中,享受從窗縫洩進的一線天光。嘴角微微揚起,如驚濤駭浪拍岸後留下的深淵一般,平靜、安詳。腦海中忽現那日在臨江落獄後於暗處出現的一道身影,那身影向他深深一揖。

他只微笑不語。

那人開口:“多謝仇大人,得虧您燒得那把火,陛下才下得了決心嚴查濯清樓。”

“仇某只是順水推舟罷了。”

那人又問:“多年來的清明政績毀於一旦,大人可曾後悔?”

“悔?何悔之有。若非當年殿下的一飯之恩,何來今日之仇某?”

“下官定會將大人的一片赤誠轉告於殿下。”

“此地不宜久留,況統領請回吧,奏章我自會安排妥當,交予桓大人。”

他睜開眼,環顧已泛了黃的斑駁墻壁。如今不過是從臨江的四方屋換成了京都的四方屋,於他而言沒有什麽不同,這一切都是他甘願為之。

他再次閉上眼,看見了熙和十二年的那場狂風驟雨。

那是他第一次踏上京都的土地,卻遇著初秋第一場電閃雷鳴。

十多日前,母親去世,仇家只剩他孤身一人。他將母親落葬後便自淮州一路風餐露宿行至京都,只願尋一處落腳之地,準備明年的春闈。誰曾想,偌大的京都卻無他仇萬秉一處容身之所。

只見那一人衣衫襤褸,落魄街頭,無人問津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昏昏沈沈中他被人叫醒,睜眼看去卻是一個護衛在他身前撐了一把傘。那護衛身後站著一個男子,只是他隔著身前的傘和傘外雨簾,看不真切。他只記得那男子束發玉冠,身著一襲紫棠色衣衫,披著金邊烏墨色披風,腰間墜著一枚黃龍玉佩。

男子俯下身欲要將自己扶起時卻聽得跟在男子身側的護衛連聲道:“殿下不可!”說著便要去攔,卻見那男子只是擺了擺手,護衛便只好退到一旁。

後來,那位殿下將他帶到了一處小院,著人給他送了飯菜,又留下許多銀錢,只讓他安心讀書便是。

第二年,他春闈一試便中會元,兩月後又於殿試之上得了探花。熙和帝對他青眼有加,欲要賜他翰林學士,予他要職,他卻自請前往京都府衙作了府尹。

任職京都的三年裏,他整肅京都府衙,清除積弊,卻又在官聲日盛,前途錦繡之時調往越州蒼南,直至後來做了那臨江知府。

入仕七載,步步皆是為了那寒窗苦讀的心志,步步也皆是為了那予他一避雨之檐恩情的人。

只因那一恩。

便是驚電雷鳴,他也受得。

從未有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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